蘇東坡在惠州的生活,誰都知道是和朝雲的愛情相關聯的。蘇東坡去世之後,他在白鶴峰的住所經後人闢為"朝雲堂"。王朝雲是杭州姑娘,她所生的嬰兒夭折之後,蘇東坡在第一次放逐北歸的途程中,真是使人黯然神傷。從那時起,朝雲就一直和蘇東坡生活在一起,現在又隨同他放逐出來。秦觀贈她的詩說她美如春園,目似晨曦。她到惠州時還年輕,才三十一歲。蘇東坡那時五十七,雖然二人年齡不同,而情愛無殊。朝雲聰明愉快,活潑有生氣。蘇東坡一生的幾個女人之中,朝雲最稱知己。她愛慕蘇東坡這個詩人,自己也很嚮往他那等精神境界。蘇東坡對朝雲在他老年隨同他流離顛沛,不但把感激之情記之以文字,並且寫詩讚美她,這些詩使他們的熱情化為共同追尋仙道生活的高尚友誼。
蘇東坡總是稱朝云為"天女維摩"(表示純潔不染之意)。在佛經裏有這樣一個故事:在釋迎牟尼以一個森林的聖人身份住在某一小鎮時,一天,及閘人討論學間。空中忽然出現一天女,將鮮花散落在他們身上,眾菩薩身上的花都落在地面,只有一人身上的花瓣不落下來。不管別人多麼用力去刷,花朵硬是沾著不掉。天女問他們:"為何非要把花瓣從此人身上刷落?"有人說:"花瓣與佛法不合,故而不落。"天女說:"不然,此非花瓣之過,而是此人之過。已然信佛之人,若還有人我之分,其言行必與佛法相違背。如能消除此種分別,其生活自然合乎佛法。花瓣落在身上而脫落下來的眾菩薩,都已消除一切分別相。正如恐懼,若心中不先害怕,則恐懼不能入襲人心。若眾門徒貪生怕死,則視聽嗅味觸各感覺,才有機會騙他們。已經能爭服恐懼,則能超越一切感覺。"
蘇東坡攜眷到惠州那年,給朝雲寫了兩首詞。其特點在情愛之中夾雜有宗教情感。第一首是到後半個月內寫的,他稱讚朝雲,說不像白居易侍妾小蠻,因為小蠻在白居易老時離開了他,而是像通德,她終生陪伴伶玄。他頗以朝雲的孩子夭折為恨,他把她比做天女維摩的敬拜佛祖。她拋卻長袖的舞衫,而今專心念經禮佛,不離丹灶。一旦仙丹煉就,她將向他告辭,進入仙山。那時她不會再如巫山神女那樣為塵緣所羈絆了。
在第二首詞裏,愛情昇華達到宗教程度,更為明顯。其中感情與宗教交織而為一。那首詞是:
白髮蒼顏,正是維摩境界空,方丈散花何礙?朱唇著點,更夏文生采。這些個千生萬生,只在好事心腸,著人情態。閑跑下斂雲凝黛。明朝端午,待學紉蘭為佩。尋一首好詩,要書群帶。
朝雲對道家長生術也感興趣。在惠州,蘇東坡覺得到了應當認真煉丹之時。在惠州那一段時期,不論住在河的左岸或右岸時,他總把自己的書齋叫"思無邪齋",中國讀書人給書齋起名字,總是用幾個字表示他的人生哲學。蘇東坡的思想已然發展到不但喜愛淳樸的生活和純潔的思想,而且到相信純潔的思想才是淳樸生活的基礎。控制自己的心神做為長生不老的不二法門,是儒道佛三教結合的結論。他在"思無邪齋記"裏所言,並不在此。文內稱他專心在小腹下部修鍊丹田之氣。這篇文章是一篇韻文,是他的得意之作,但用的是道家法術的神秘文詞,譯成英文而不加冗長的注釋,是不易看懂的。簡短說來,他說到吸收飲食的元氣、草木的精華,再藉鉛汞之助,就可以培養元力。還要再輔以日精月華的吸取。他要煉製的是"思無邪丹"。他相信而今是正當其時,他在一段雜記中說,白居易也曾試過煉製仙丹,但未成功。白居易曾在廬山建一草堂,其中有一丹爐,但是那座丹爐及丹鍋在他接到朝廷任命為官之前一日壞掉。這就表示長生不死與享榮華富貴,是不可同時兼顧的。所以人必須決定還是在熱鬧場中過此一生,還是逃離此紅塵世界而求長生。現在蘇東坡相信自己已經向過眼雲煙般的繁華夢告別,希望能求得長生不老之術。
究竟蘇東坡對在肚臍之下煉丹田之氣以求長生,是抱著何等程度的嚴肅態度,則頗不易言。他是個觀察銳敏的人,雖然他也玩玩丹汞的道家神秘法術,他已然看出來,健康之道在於遵從合乎常識的幾條簡單規則。在他給患有肺癆病的陸道士的一封簡訊裏,他說:"科中散雲,守之以一,養之以和,和理日濟,同乎大順,"再輔以山中道士所得的衛生環境與運動鍛煉,與現代在療養院中病人所能享得的利益,即是飲泉水、曬朝陽,等等養生之道。
另有一條奇怪的辦法,朝雲也與蘇東坡共同合作實行,以求長生。大概從紹聖二年(一0九五),蘇東坡開始獨自睡眠,不再親近女人。蘇東坡在給朋友的一封信裏說:"養生亦無他術,安寢無念,神氣自複。"另給張來的一封信裏,他說自己已經獨宿一年半,覺得頗有得益。他說節慾之難,猶如棄絕肉食開始吃素,並以下列方法勸人:比如,決定不吃肉時,不要決定此後永遠不再吃肉。可先試戒三個月,自然易於實行。三個月之後,可再延長三個月,如此繼續下去。
朝雲在宗教上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況。她在尼姑義沖的教導之下,已經皈歸佛教。對男女"雲雨"一事,佛教有其獨特的態度。按佛理所示,吾人憑感官所見的世界,都屬虛幻,其終極的真實則是"佛"。人的意識則被知覺習性所包圍。人若想到解脫,必須打破知覺的習慣,逃避感官世界的幻覺。蘇東坡和朝雲(她現在可以算是蘇東坡的妻子了),不管儒家怎樣看法,現在可以說都是佛教徒。他倆一同創建放生池,根據蘇東坡說,朝雲很樂於行善,這是佛教諄諄教訓的。
但是蘇東坡還要更多嚴肅。在紹聖二年(一0九五),後半年,他患痔瘡甚為嚴重,失血甚多。他自己治療。他不但遍讀中國醫書,而且常把旁人分別不清的藥草寫文字說明其異同性質。關於痔瘡,他的學說是這樣,比如身內有蟲齧咬,治療之法,是"主人枯槁,則客自棄去。"一切普通食物他全不吃,連米在內,只吃不加鹽的麥餅和玉蜀黍餅。如此數月,暫時痊癒。
這時,他對煉丹的成功可能漸趨懷疑。他覺得自己感情太容易激動,不容易修鍊成仙。他給子由寫信,論到硃砂保存的方法,說子由性情平靜,修鍊較易成功。《山海經》是中國古代述說遠方怪異的書。蘇東坡寫詩論到《山海經》時,他說:"金丹不可成,安期追雲漢。"即便煉成長生不死之葯,又有何用?只要練習深呼吸以控制元液足矣,而他已開始練習了。
他對來日如何,全然沒有把握。他剛一到達,說要以惠州為家。可是他卻永遠不知道下一步會被派往何處。他若能一直在惠州住下去,他自可把孩子們全家自宜興遷來。在紹聖二年(一0九五)九月,朝廷有皇家祭祖大典,按習俗,應當實施大赦。那年年終,他聽說元佑諸臣不在大赦之列。這消息至少有鎮定劑的功效,使他覺得心情更為安定。他寫信向程之才說:"某睹近事,已絕北歸之望,然中心甚安之。未話妙理達觀,但譬如原是惠州秀才,累舉不第,有何不可?"又在給至交孫娜的信裏說:"今者北歸無日,因遂自謂惠人。"給曹輔的信內說:"近報有永不敘複旨。正坐穩處,亦且任運也。現今全是一行腳僧,但吃些酒肉爾。"
現在一切既已確定無疑,蘇東坡決定自己蓋房子住。那年年底,他給王鞏寫了一封長信。他說:"某到此八月,獨與幼子三廟者來,幾百不失所。某既棄絕世故,身心俱安,小兒亦超然物外。非此父不生此子,呵呵。子由不住得書,極自適,余無足道者。南北去住定有命,此心亦不念歸。明年築室作惠州人矣。"
次年三月,蘇東坡開始在河東四十尺高的一座小山的頂上蓋房子,離歸善城的城牆很近。經過週期性的戰事與破壞,這棟房子倒一直保存到現在,人都稱之為"朝雲堂"。在蘇東坡的作品裡,這棟房子叫"白鶴居",北望可見河上風光,河水由此折向東北流去。這棟房子佔地約半畝寬,後面為山所限,前面地勢陡然下陷,當初設計此房子時,必須適應那有限的地皮,所以一頭寬,一頭窄。在城牆那邊早已有了兩棟小房子。一家是翟秀才,一家是釀酒老婦林太太。這兩家既是蘇家的近鄰,也是好朋友。蘇東坡掘了一座四丈深的井,林翟兩家也頗為受益。另一方面,蘇東坡卻可以賒酒喝。後來,他又從此被調走,但還不斷給此老婦寄送禮品。
蘇東坡蓋的這棟房子十分精雅,共有房屋二十間。在南邊一塊小空地上,他種了橘子樹、柚子樹、荔枝樹、楊梅樹、楷杷樹、幾株檜樹和桅子樹。他告訴幫他物色這些花木的那位太守,要給他找中等的樹,因為他已經老大,不能等小樹長大,大樹又不易移植。倘若樹大,蘇東坡就告訴朋友在移樹之前,先要標出範圍。中國人移樹的方法,是先所一條主根和一條中根,再用土埋起來,這樣讓樹先漸漸適應。在第二年,另一面的主根也須研斷,再用土蓋好。第三年,在樹的四周圍標好了方向之後,再將樹移植,栽種之時,必須留意仍然合乎原來的方向。蘇東坡的思無邪齋,現在是在白鶴峰上,另一間房子他名之為"德有鄰堂"。孔子在論語裏說"德不孤,必有鄰,"這個堂名便是由此而來。這兩個堂名都是四個字,而普通都是用三個字,蘇東坡以四個字做堂名,居然開創了一時的風尚。鄰人的房子在他的房子後面的東北,完全被蘇東坡的房子遮蔽住。他的前門向北,正對河流,數裏鄉野的美景,一覽無餘,白水山和更為遙遠的羅浮山的龐大山脈,也可望見。
房子上樑時他寫的詩,描寫從房子各方面所見的景色。上樑就等於奠基,是附近鄰居的一件大事。所有鄰居都帶著雞和豬肉前來道喜。寫來供一般民眾唱的喜歌,一共六節,起頭都用"起錨了"或是像莎士比亞詩裏的"嘿喉"等聲音:
"兒郎喂!東拉梁!
兒郎喂!西拉梁!"等語。
六節歌都是由東西南北四方描寫風光,再加上向上看與向下看。東方山上,一個寺院依偎在喬木參天的樹林之中。在春季,蘇東坡享受甜蜜的春睡時,他能聽見寺院傳來的鐘聲。向西俯視,可以看見虹形的橋樑橫卧於碧溪之上,每逢城中太守夜間來訪,他可以看見長堤上燈光明亮。在南方,老樹的影子映入深深的清溪裏,在他的花園中,他自己種了兩棵橘子樹。最美的風景是在北面,河流往城鎮婉轉流去,正好抱山麓而過。岸上附近,有一個垂釣佳地,他可以一整上午在那兒消遣,忘記了時光的逝去。
他祈求上蒼降福,祈求農民糧食滿倉,祈求海上風平浪靜。鄉間空氣清潔,農民可以常保健康,五穀豐登,林太太能有酒賒給他喝。最後為一切朋友祈福,願大家享福氣,壽命長。但是,他自己又遇到十分痛心的事。在紹聖二年(一0九五)七月五日,新房子尚未竣工,朝雲得了一種瘟疫,竟爾身亡。他們住的是虐疾地區,她得的可能是虐疾。蘇東坡的兒子過並未在家,出外去運木材,朝雲直到八月初三才埋葬。因為她是虔誠的佛教徒,她在咽氣之前還念《金剛經》上的謁語:
一切有為法,如夢幻泡影,
如露亦如電,應做如是觀。
按照她的心愿,蘇東坡把她安葬在城西豐湖邊的小山鄰上,離一座佛塔和幾個寺院不遠。墳墓之後,山溪落下如瀑布,水流入湖中。墳墓在一個隱僻的所在,山坡分數條崗棱自高而下,猶如衣裳的折紋。墓後是一帶大松林。站在墓旁可以看西方山嶺後的塔尖,往左右兩三裏,有幾座大寺院,遊客可聽見黃昏的鐘聲與稷稷的松濤。鄰近寺院的僧人籌款在墓上修了一座亭子,用以紀念朝雲。
埋葬了三天之後,在八月初六,夜裏風狂雨暴。第二天,農人看見墓旁有巨大的足跡。大家相信是有佛來伴她同往西方樂土去了。八月九日,夜裏要念經超渡亡魂。在典禮開始之前,蘇東坡和兒子一同去細看那巨大的足跡。
蘇東坡對朝雲的情愛,不但記在墓誌銘上,還表現在朝雲死後不久蘇東坡寫的兩首詞上。在《悼朝雲》那一首裏,他以朝雲的幼子夭折為恨,不幸歲月無情,拋人而去。他只能誦小乘佛經以慰亡魂。朝雲生在世上,想是要還前世欠下他的一筆債。現在轉瞬之間,她已不在,也許是進了極樂世界。佛塔去此墳墓不遠,每日黃昏她可以去聽經訪道,以慰岑寂。
蘇東坡以前曾經寫過三首極其精妙的詞,記松風閣畔的梅花,足以顯示他的詩才。那年十月,梅花又盛放,他寫了一首詞,顯然是以梅花象徵長眠於地下的朝雲。那個象徵至為相宜,因為月下梅花一向認為是白衣仙女,隱約朦朧,絕與塵世俗態不同其格調。這首詞的用語,既像是寫花,又像寫他心愛的女人。那首詞是:
玉骨哪愁瘴霧?冰肌自有仙風。海仙時遣探花叢,倒掛綠毛么鳳。素麵常嫌粉汙,洗妝不退唇紅。高情已逐曉雲空,不與梨花同夢。
豐湖過去一向是蘇東坡喜愛的野餐處所。朝雲埋葬之後,他不忍心舊地重遊。他已經找聖潔之地把朝雲埋葬,他二人共同開闢的放生池,就在下面,芳魂一縷,舉目下望,也可少得慰藉。
從現在起,蘇東坡一直鰥居未娶。房子在次年二月竣工,果園也已種上果木,水井已經打好,長子邁已經把過和自己的家眷遷來惠州。次子適則和他的妻兒仍留在宜興,因為蘇東坡對他抱有厚望,希望他專心準備,參加科舉考試。同兩個兒子兩個兒媳婦來的是三個孫子,兩個是長子的,一個是三子的。大孫子已經二十歲,已然成家。二孫子符,也到了娶妻的年齡,蘇東坡給他安排,娶了子由的外孫女,就是他亡婿王適的女兒。
蓋這棟房子,幾乎把蘇東坡的錢花光了。現在就指望邁微薄的薪俸。邁,在運用了些關係之後,獲得南雄附近的縣令職位。
正在蘇東坡以為可以晚年在惠州安居下去之際,他又被貶謫出中國本土之外去了。他的新居落成之後大約兩月光景,他接到遠謫海南島的命令。根據一個說法,他曾寫了兩行詩,描寫在春風中酣美的午睡,一邊聽房後寺院的鐘聲。章停看到那兩句詩,他說:"嗅!原來蘇東坡過得滿舒服!"於是頒發了新貶謫的命令。